太仓江南丝竹乐队表演员们低垂眼眸只看自己的乐器，神韵悠闲，俨然沉浸其中，可见音乐修养极深，演奏时的加花变奏也尽是个人技艺高低，个人风格的独白，非多声部演奏意识，合乐之中的互相倾诉，有来有往的对话。步千璇羡慕地看着台上的那些老师们，似看到他们平日里交往的画面，他们都是熟悉的老友，演奏如同互相述说家常，那种感觉让步千璇入了迷。
那一刻，她遽然懂了为什么学院里的丝竹班里的演奏员们个个技艺娴熟，实则总像少了点什么，就是，就是这江南的味道，那味道就像这里的人说的吴侬软语那样缠绵，来自民间的音乐，自然离不开民间，离不开那些人。
乐团演奏完毕，换上海的江南丝竹乐队上场。
乐声响起。步千璇不禁半张着嘴，她第一次那么分明地感受到一首曲目由不同的丝竹班演奏时呈现出如此不同的效果。都是一路的音乐，在即定的框架中，求新求变，最终抵达交友与合作的玩乐之境，不同的乐队也因此人以群分，塑造出自己乐队的风格来。原来书本上讲的都是真的，如果不来这江南丝竹的现场，她怎能如此深切地体会其中韵味，步千璇顿然感动得泪眼朦胧。
所有的江南丝竹乐队合乐都有其即兴之语境。
上海乐队的表演中，她就听出一位笛子演奏员和琵琶演奏老师之间的加花十分有趣，仔细再听，便觉得这两位演奏员一定在闹小脾气，完成演奏的同时，竟然能听出他们用乐器含蓄地吵着架，一进一退、一高一低、一繁一简、一长一短、一停一拖，一正一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礼乐相彰，自在其中。他们就用手中的乐器说着他们俩个人之间的小情绪。
步千璇听着听着笑了，她在心里猜，这两个人虽然斗得有趣，但他们也一定是乐中知已，彼此生活中的好友，不然怎么合得如此妙不可言。
宁依依凑到步千璇耳边，低声问：“千璇，刚才是我听错了吗？报幕员不说这两支乐队演奏的是同一首曲子吗？”
“对呀。”步千璇忍俊不禁，她就知道宁依依一定听不出其中趣味，虽说昆曲和江南丝竹曾一度被认为是一体，但毕竟还是各有自己的领域。
张池羽已经来到她们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步千璇怕打扰其他听众，俯在张池羽的耳边将她刚刚听到的吵架说了一遍。张池羽惊讶地看着步千璇，她猜的一点也没错，刚刚在后台那两位老师就因为一点点锁事有不同的意见，两个人各持已见，台上也用自己的乐器吵着美妙的架。
“这就是在完成集体创作表演中的即兴，也是社群美学与当下人际关系的一种表达，这种从音乐行为到社会行为的过程，就是丝竹玩家们乐趣。也是江南丝竹八大曲的魅力。”张池羽总是能把所有的问题说得一针见血，理性的思考是女生偶尔欠缺的，“西方音乐像独立地述说，而我国的民间音乐，绝对离不开人与当地的历史、文化、现实生活。”
步千璇越来越觉得这个男生是个宝藏。
“就像江南的人一样委婉，所以连吵架都那么优雅。”步千璇又小声笑道，“你也研究西洋乐器？”
“我是学钢琴的。”张池羽轻轻说道，“我更能体会出中西音乐的不同。而且，我也知道民间乐师，和你们这些专业音乐工作者之间有尖锐的不同观点。”
步千璇越发惊讶地看着张池羽，他绝对是上天派给她的天使。
“喂，你们俩个这样说话不觉得对旁边的人很不友好吗？”宁依依一肚子的疑惑还没解，没好气地说他们。
两个人便又笑了，“大小姐，这样怎么给你讲呢？比如说，你和孙师姐在对戏，本来你应该一个音唱到底，可中间你自己加了几个滑音。”
“那师父会骂的。”宁依依马上反驳道。
“就是喽，但在江南丝竹中这样就可以，而且还非常有趣。”步千璇知道这其中乐趣只有喜欢江南丝竹的人才听得出门道。
两支乐队的交流演出结束后，张池羽像是这个江南丝竹馆里的少主人一样和每一位老师交流，讨论。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全然不像一个在中外合办大学毕业并马上要出国读研究生的西化男孩儿，更像是一个江南书生，对江南的人文、情怀、历史、文化无一不通，那些前辈老师们不住地夸赞他，说他是父亲的传承人，每提到这儿，张池羽总要摆摆手说，“传承人不是靠父辈教授就行的，但我不会遗忘滋养我的文化和这片土地。”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步千璇的心上了。
张池羽和乐团的其他乐师们送走了上海交流团，各位乐师理好自己的乐器便纷纷离开了，离开时他们都仔细地打量着步千璇，这让步千璇很尴尬，不知道是因为张池羽的亲近，还是什么？那些眼神，非常奇怪。
她忍不住问张池羽：“为什么乐师们看我的目光怪怪的？”
张池羽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说：“大概是觉得你是生面孔吧。”他向步千璇介绍了江南丝竹馆里的每一位老师演奏什么乐器，还有他们的风格，其中哪几个乐师之间有故事，也开玩笑似地告诉了步千璇一些趣事。
张池羽带她们来到馆中展示乐器的柜子前，里面的乐器看起来都年代久远，只有一把二胡，被单独挂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虽然不是展柜的正中央，但无论怎么样，所有人都无法忽略那个位置，就好像是某种纪念。里面的那把二胡不旧，而且展示二胡的柜子也和其他柜子不同，那个柜子有一个小小的锁，只有有钥匙的人才可以打开，里面二胡应该是经常被擦拭，看起来光亮的，甚至弦都是闪闪发亮的，步千璇忍不住好奇心，指着二胡问：“这把二胡是不是很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