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与豫园九曲桥畔的湖心亭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清静、雅致。一楼大堂中央放有明清式样的红木圆桌和座椅,旧照片,坐在二楼倚窗向外看,一饱豫园景观。步入茶楼,著名书法家高式熊题“海上第一茶楼”的匾额高悬堂间,四周寺上挂着一帧帧菜楼的旧照片,门厅处立着一块落地的嵌在红木镜框里的石碑,上面有清朝文渊阁大理寺卿、上海人陆锡熊撰写的《湖心亭碑记》。
“江南的景致,到底是与北方不同。”步千璇自言自语,心底却有另一种感觉,为什么她仍然觉得,这里的景物都如此熟悉,全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她一直研究江南丝竹,关于江南的一切早就刻进她的骨子里去了,她兀自浅笑。
张池羽点点头,只说了一声,“到了。”
步千璇看到乐手们把自己的乐器拿出来调音,然后放在桌上,各自都备了自己喜爱的茶叶,“尝尝,新茶。”说着,那人把茶包递给其他人,没什么称呼,有的人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往自己的茶杯里捏一把,有的摆摆手,自得地说了句上海话。步千璇没听懂地看向张池羽,张池羽便心领神会,轻声告诉她:“他说,他只习惯喝他那一口。”
张池羽拉着她们在一处角落的位置坐下,那里正好能看到整个乐队,又不引人注目。
乐手们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聊着闲天,他们中有几个人看起来极是熟悉地,好像说起哪段乐谱的处理,争了一会儿,又沉默地寻思了一会儿。
等乐手们陆续到了,几位合作过的乐手自成一桌,就开始演奏,没有谁报曲名,也没有谁指挥秩序,自然而然,俨然是一种不用言语的默契。不演奏的乐手则坐在一旁边听边喝茶,偶尔聊上几句,悠闲自得。
曲子一响,步千璇就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中花六板》和张池羽两人互视一眼,心领神会,宁依依在一旁看在眼里,大大地白了步千璇一眼,“欺负我一个人听不懂。”宁依依说得没错,这江南丝竹虽然很多曲目是为昆曲伴奏,但那都是曲牌腔的演奏方式,江南丝竹本身的传统曲目听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一曲弹罢,那几位演奏者有的喝口茶,有的整理自己手中的乐器,那吹笛子的演奏员用上海话讲着什么,步千璇靠近张池羽轻声说,“他在调曲?”
张池羽点点头,看着她,“你也是行家,怎么不确定自己的判断?”
“听不懂,但我看得懂。”步千璇笑了,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这样一连演奏了四、五遍后,宁依依伸过头来对步千璇说,“千璇,我终于听出来了,他们这四五次都是一首曲子啊?他们是不是在糊弄我们啊?”
“那些正在演奏的人也不会因为台下的观众不认真听不高兴吗?”步千璇的礼仪观念中,这样显得不够尊重演奏者了,回答宁依依之前轻声问张池羽。
张池羽笑着摇头,“当然不会。”
不曾想,宁依依的话还是让一位表演者听到了,那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看看他们三个年轻人,笑着说:“江南丝竹么,就是大家一起好白相啊,又不是演给别人看的,要是演给别人看我们就不在这里演啦,我们这几个这么多年都是在白相这几首曲子。”(白相:上海话,玩耍的意思)
宁依依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大叔,小女子失礼了。”起身用戏剧身段施了个礼,逗得满堂笑声。
“啊哟,丫头也是个行里的。”另一位阿姨笑着说道。
“小女子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呢?我听起来旋律差不多呀。”宁依依是爽朗的性格,并不扭捏直接问道。
那几个上海人有人接道:“侬是听不出来,这里小花头很多,就一个《中花六板》我拉了十几个年头,听了十几人年头,从来就没有腻过。”
宁依依心想,自己每天唱那几首曲子不是也没腻过,虽然不是同行,也似同行,便也能理解,“技艺不断提升的确不会腻。”
“你年纪不大,听的时间还短呢,江南丝竹是要花时间泡在里面,就像我喝这个茶,喝到一千杯,才算是品茶入个门,我们这《中花六板》今天来的是我,明天来的是他,那都不一样的,我们在一起就是要互相听,听别人拉,怎么吹、怎么敲,每个人都有什么字眼儿在里面,江南丝竹最好玩的就在这,不确定,哈哈,不确定才有的玩,玩得开心。”另一位大叔兴奋地说着,好像让他们说这些事尤其开心。
宁依依便懂了,到底都是艺类,到底都是中华传统艺术,相融相通,她看看步千璇,意味深长地说道:“过去,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位老师傅的话让我有好多感悟。”
步千璇和张池羽便都笑了,张池羽说,“你们俩是好朋友真是绝配,难怪你们都能把自己的技艺表达的那么好,其实戏曲和江南丝竹就是互相成全,我爸乐队里的那些演奏员都曾是沪剧团的人,所以,他们的演奏也有点不同。”
步千璇听得津津有味儿,又忍不住说道:“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同样的几种乐器,演奏出来的也不同。”她轻声对张池羽说着,张池羽笑着说:“当然了,因为演奏的人不同啊,这就是国内民间乐器和那些西洋交响乐队的乐手们不同之处,江南丝竹的灵魂的就是灵活,你听你听,那拉二胡的老师又在炫技了。”
果然,那二胡乐师闭着眼睛,仿佛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带着一众乐队的队友们越跑越快,直到结束。
“喂喂喂,你这家伙又跑起来了!”有位乐手放下乐器,嗔怪地抗议。
“哟哟哟,对不住,对不住,拉着拉着就入魔了。”那二胡乐手笑得得意,嘴上虽是道歉,可面上满足极了,“谢谢侬,跟得好。”
步千璇听不懂的上海话叽哩哇啦地说得特别热闹,她忙转头问张池羽,“他们吵起来了?”
“没有,没有。”张池羽忙说,“你看他们笑呢。”
果然,步千璇看到几个乐师貌似吵架的声音里,脸上却却挂着笑意,“这?”
“这也是友爱的一种方式啊。就像谈恋爱的情侣,打是亲骂是爱。”张池羽说着转首看步千璇,那一瞬四目相对,脸上倏地有些发烫。又赶忙躲开彼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