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二月。

自六年前张角起事以来,大汉四处都是一片乱象。

南阳郡平氏县宜秋乡,作为天下第一大郡,也躲不过这个年头的天灾人祸。

去年收成不好,以至盗贼蜂起,旁边的豫州更是早已糜烂,大片流民逃入南阳之地。

一家破败民房内,塌上正躺着一个青年,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干裂的嘴唇时而抖动:“水……水。”

在他床头,守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穿着破烂,一双大眼睛早已哭的红肿。

“哥哥你等等,盈盈这就给你去倒水!”

小女孩抹了抹眼睛,垫着脚从桌上端下来一碗水,又吃力的爬上了床头,将水喂到青年嘴边。

青年喝了两口,又猛地咳嗽起来。

“哥哥!哥哥!”

女孩连忙放下碗抱住兄长的脑袋哭了起来:“哥哥你不要死,爹娘都死了,就剩下你和盈盈了……呜呜呜……”

听着哭声,刘起在挣扎。

他的脑子十分混乱,他依稀记得身为考古兼冷兵器爱好者的自己,跟着一个考古队下了一个汉代大墓。

墓穴突然塌方,将所有人封死在里面,随着氧气渐少,他的意识变得昏沉。

昏迷之间,一些杂碎的记忆涌入脑海,让他切身感受到了一段完全不同的记忆……

青年名为刘起,本是南阳宛城人,少年时差点被一头野狼吃了,恰好碰上大户人家的车驾,让车驾中的女子救了。

女子极美,比刘起要大上四岁,温婉如水,又妩媚动人。

刘起家虽是一般家庭,但他是广陵思王刘荆之后,祖上因罪失爵——他是汉室宗亲。

和后人所想的不同,汉室宗亲这个身份很尴尬。

你有能力,自然是加分项;你要是没能力,这个身份也不影响你讨饭卖鞋子。

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

如果从刘邦那一辈算起,汉室宗亲人数现在起码六位数……

凭借这个身份,刘起勉强高攀,和出身富贵但被士族瞧不起的屠家女何婉儿结为姐弟。

在那半年时光,双方来往密切,何婉儿经常领着自己这个便宜小弟到处去见世面。

时光虽短,在刘起的遍布凄惨的记忆中却充满了美好,最为显眼。

后来,她被选入宫闱,别离之时,断玉簪为念,自此再未相逢……

六年前,黄巾大乱,宛城被破,刘起一家逃亡到平氏安身……

二十天前,他的父母去山上挖野菜时掏出一具尸体,回来便染病发烧。

只过了五六天,父母双双死去。

去年收成不好,家里粮食都吃光了,刘起根本没条件给父母守尸,只能当天草葬。

而后又去四处寻觅食物,以照顾年幼的妹妹。

数日前,刘起也开始发病,勉强拖着身子去了县城看大夫——记忆到此为止。

刘起奋力挣扎,但全新的记忆和生命让他头痛欲裂,痛苦的进入了假死状态。

此刻的村外,却出现了一批不速之客。

原来,在送走刘起之后,大夫将刘起一家的病告知了县中,并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尸疫!

尸疫,瘟疫的一种,一旦接触了死者的尸体,就会立马沾染上这种瘟疫,而后死于非命。

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天灾人祸的这几年,瘟疫是无比可怕的词语。

为了防患于未然,多数官员会选择直接消灭传染源——平氏县令张野,也是其中一员。

他派遣县尉周谢,带着二十几个县兵先来解决刘起一家,同时封锁村子,再慢慢让这个村子消失……

“不要打草惊蛇,马三你们四个先进去,告诉村民,我们只处理那一家子!”

周谢伸手指了几人。

被点中的人脸色略白,但不敢忤逆,背弓持矛,口鼻缠布,身穿牛皮衣甲作为防护,向村里跑去。

很快,村子里传出女孩的哭声。

“你们不要埋我哥哥,哥哥没死,哥哥没死!”

刘起被连人带被一块裹着,让几个人提了出去,小女孩边哭边跟着,伸出小手奋力去夺。

在外围,是乡里乡亲,个个面色难看神情紧张。

“哎。”

上了年纪的县兵也就是马三叹了一口气,将小女孩提起,道:“赶紧动手吧。”

村民们无奈,七手八脚的挖好了一个坑。

“还愣什么,赶紧丢下去!?”

一个县兵喝道。

他们,要将刘起活埋!

“官爷。”老人面露难色:“老刘家就这一根独苗了,而且人还没断气,这就埋了是不是太过了?”

“没听见吗!这小子染了尸疫,等他死了碰着了你们也得没命!”县兵喝道。

一听尸疫二字,周围的村民脸色又紧张几分。

当中壮年目光狠戾起来,握住手里的家伙向那些县兵逼进数步!

南阳紧靠洛阳,是天子脚下,人口和流民众多,一旦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官府为了避免事情闹大担责,提前把传染源掐灭是最有效的。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也就是说,现在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难逃一死。

“你们要做什么!”

有县兵察觉到杀气,立即警惕的大喝起来:“这里可是南阳,天子脚下,世祖帝乡,你们要谋反吗!?”

“诸位乡亲莫要冲动,县君说了,只将这小子一家人处理了便可。”马三开口稳住局势:“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好。”

“但起哥还没死!”

一个体格健壮的憨厚青年吼道,眼睛通红,紧握木棍的手青筋暴起。

他叫牛仲,平日里和青年极为要好。

“他迟早要死。”

“等他死了,只会连累更多人。”

马三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草席中的青年:“动手吧!”

刘起被丢进了坑里,泥土渐渐将他盖上,那听着让人心疼的呼吸声也渐渐消泯……

乡里人有的吓呆了,有的则为自己而慌张,有跟刘起关系好的捏着拳头落泪。

刘起一家为人极善,又能识字,常助乡里,甚得人心。

可今天,谁也帮不了他。

看着坑被填平,县兵们松了一口气。

“哥哥!”

女童哭声更响,扑了过来。

县兵唯恐她沾上自己,横矛将其扫翻在地,喝道:“这小女娃和疫鬼日夜接触,还是一并埋了吧!”